第四章 怀璧其罪-《长安卿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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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杨延一贯这样,对所有人都温柔有佳,叫人挑不出错来。

    若是换了旁的女子,只怕此刻早已芳心萌动。

    可她却深知,他不过是本性使然,浑然不知罢了。

    正是因此,他才成为前世世人口中那个温柔多情的帝王。

    李绥心思百转,面上不变的笑道:“还不是因为姑父偏心,只将这好东西给你——”

    听到李绥的话,杨延的手中顿了顿,待差不多了,便收回手,叠好素帕。

    “又是阿娘叫你来的。”

    感受到杨延语气的变化,李绥收起了笑意,看着走回案前的人道:“即便姑母不言,我也会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是了,你若不来才奇了。自小到大,旁的弟兄每每能得阿耶夸赞嘉奖,独我,总会惹他生怒,每次都要你来圆场。”

    杨延唇边状似无谓地慨叹,却又覆上一层勉强的笑,看向眼前的少女,眸光一如既往地温和,李绥却能从中看到沉默与变化。

    “阿耶说……我是不孝之子,上比不得长兄,下比不得三郎四郎他们,不过忝居这嫡长子的位置罢了。”

    男子的话虽平静,可李绥知道,在这平静之下是如何敏感柔软的一颗心,静静看着杨延沉默的侧颜,那么多年的夫妻相处,李绥如何不知这对父子之间的亲情与隔阂。

    “爱之深,责之切,你那般智慧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?不过因为这父子之情,所以才会对这些责备的话格外上心,因而忘了罢了。”

    李绥的声音清朗,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携着不属于年龄的沉稳,缓缓走上前,轻轻柔柔地拾起九歌方才所研的磨,一点一点的推开。

    “你会如此,姑父亦会如此,即便他戎马半生,一呼百应,在你面前,也只是父亲罢了,你若不是杨家的嫡长子便罢了,姑父自然会待你宽和,不必事事吹毛求疵,但你不是。长兄虽为长,却不是嫡出,三郎虽是嫡子,却又非长,姑父对你们的期待,是不同的。”

    此刻李绥已将姑母想要让她劝慰的话说尽,便不再多言,这般浅显的道理,父子都懂,然而杨崇渊一生争强,如何会向自己的儿子反省过错,杨延脾性看似温和,却是内里固执,对于那些锥心之语更是会钻牛角罢了。

    此时室内一片寂静,只槅门处的纱帐边却不知何时立着一抹身影,静滞片刻,终是未进,反倒转而离去。

    近前的杨延笔下已能看出几分触动,笔尖隐隐有几分轻颤,许久,久到李绥以为眼前人不会再说话了,却骤然听得一个声音缓缓道:“阿蛮,你可曾想过,皇室终究对我们杨、李两家有知遇之恩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里,才算是露出了症结所在,杨延一生仁善,就连最终薨逝,朝臣为他拟的也是“昭仁皇帝”这样的谥号,这些连她,也是比不得的。

    可在这般的乱世,仁善是好事还是坏事,李绥无法断言,也不敢断言。

    天家陈氏待杨、李两家的确极好,从周朝开国,便重用五姓七望之首的陇西李氏、弘农杨氏,高宗更是将李绥的母亲,那个他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了李绥的父亲李章,临终时又将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托付给了姑父杨崇渊。

    便说是天恩盛宠,也不无不可。

    但这一切,更多是周朝初立,社稷不稳,必要拉拢身为百年世家,又有开国之功的杨、李两家,才得士族归心,天下安定。

    但这一切在先帝一朝,局势便已开始逆转,先帝自少年上位起,便对杨崇渊这个托孤大臣生出不满,对杨、李两家也渐生猜忌,暗中培植四世三公的上官氏,一点一点剥夺杨氏兵权,剪除李氏在朝中的势力。散布眼线,死死盯住杨、李两家的一切动静,只等蓄力待发,一网收尽罢了。若非后来先帝急病缠身,英年早逝,于弥留之际将皇位传给一母同胞的弟弟,当今的圣上,如今杨、李二氏是如此地步尚未可知。

    自古以来,君王与重臣从来都是这般相生相克,君王驾驭重臣才得安享天下,重臣倚靠君王才得施展抱负。重臣权势渐盛,难以驾驭时,便又会成为君王眼中卧榻鼾睡的权臣,杀之方心稳。可若重臣势微,又如何不是落入兔死狗烹的地步?

    正是如此,以如今上官氏为首的天子一派对杨、李两家步步紧逼,杨、李两大家族与天家也早已是背道而驰。

    在这场博弈中,从无对与错,不过是人人贪恋权欲罢了,这君臣之间,便如一对同床异梦,只能同甘难以共苦的夫妻。又能说是谁不仁?是谁不义?

    “盛极必衰,古来都是这般道理。大势所向,非你我之力可挽,更何况,你我还处于这漩涡之中,如何自拔?”

    难道要倒戈相向?自相残杀?

    还是将自己送向对方的刀口之下,以求舍生取义。

    这句话李绥没有脱口而出,却已是不言而喻。

    杨延听到这里,眸中微动,终于抬起头来,转而看向身旁的人道:“难道就因此,我们便要为董卓、曹孟德之流,做这当朝的——”

    贼子。

    对上杨延熠熠的眸子,李绥自然知道他想说却未曾说出的话是什么,因而放下手中的松烟墨,定定对上杨延的眸光,正襟凌然道:“天下大势,瞬息万变。如今这般,不仅是我们选了这时局,也是时局选了我们。”

    感受到杨延眸底细微的变化,李绥不由叹息,将最后一句话轻而缓的道了个干净。

    “如今你我要做的,能做的,便是保全身边人,若非要这般求一个非黑即白,便只会是自寻烦恼。”

    李绥没有说下去,但其间的意思,二人之间早已明白。

    杨延想在这场剑拔弩张,你死我活的拼杀中寻一条平衡共处之道,太过天真。

    这一刻,殿内寂静不已,只能听得窗外的骤雨渐小而发出的窸窣之声,过了不知许久,久到已经听到有人近到外间的脚步声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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